惊蛰来了,把冬天的寒气一吐而尽澎湃在线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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摄影:苌楚
文/钱兆南雨水是引子,把惊蛰的魂牵了出来。23点28分惊蛰中的魂灵降临大地,万能的魔法师举起魔棒,指向东西南北,大地往生。
惊蛰前后,田里,墙缝,门窗的玻璃,室内的家具上开始吐水,把冬天的寒气一吐而尽,给阳气让出一条道路。前段时间雨水把土润开,寒气一点点消退,季节的腰身开始伸展,地上的和躲藏在地底下的诸物均展开了肺叶,做好了吐纳的准备,向着天空和大地发出一道神圣的指令:阳气从混沌的浊气中一跃而起,击打着休眠了一冬的动物们沉睡已久的神经,这强大的磁场把它们撞得醒过来。它们感觉像一个失明的人突然要面对光明的世界,内心的那份希冀与恐惧同在。等它们睁开惺松的眼睛,从泥土的隙缝中寻找光明的来处时,天空中的一声惊雷砸向大地,容不得半丝的犹豫,它们冲出黑暗的时刻来临。
阳气,是宇宙间释放出来的浩然正气,枯了一冬的柳枝开始鼓胀,风这把柳叶刀,走到哪割到哪,只是感觉不到疼。连池塘里的浮萍也得到了阳气的召唤,在春风的鼓动下,一池塘的浮萍摇曳生姿。风吹遍了原野,吹开了花,植物跟在风后面疯长。青菜长了薹,变成了薹菜,靠鱼塘边的坡地上长满了豌豆、芫荽、川芎、蒿菜,荠菜、痴心草、泽漆、繁缕,婆婆纳,这些大地上的野草,每一种都有一个出奇的名字。跟着长的还有河里的水草。水草依偎着水生长,像婴儿依偎着母亲,相依为命,又荣辱与共。太阳照在水面上,水草的魂被太阳唤起,争相往水面上浮起。门前的那条河面上铺满了浮萍,看不到水,如果不走近看,误以为是块田。浮萍有许多个名字:青萍、田萍、水萍草,而我们那边的人叫它水花,没有哪个名字比水花动听,包括我们乡有个村庄的名字,就叫青萍。这村名让人想到一个姑娘的芳名。水花怕寒,喜温暖和潮湿,哪里有水它便在哪里安家。村里人都说叫水花的浮萍没根。当我蹲下身子仔细去打量水边的浮萍时,它的根须呈现在面前,心头一喜,银白色的像头发丝一样的根须,在水下面荡起,根须上附吸着青苔,绿得出奇。浮萍的根注定是来唤醒池塘的,如果没有它们,惊蛰前后的小河与池塘要孤静许多,少了水花,水里的鸭子、鹅也觉得了无生趣。
水草对种田人来说,可以捞上来沤成肥料,但看到田间地头的草头就疼,它们欺负庄稼的本事是一流的。春天除了忙着播种,最忙的是要薅草。草见风长,想摁都摁不住。想起春风,总让人想到美好的事物,而事与愿违的是:春风是最狠的。对那些弱不禁风,常年在温室中过日子的人,被春风的一掌劈下去,轻则染上风邪感冒,重则中风残废。我得把田里的活做完,然后进城看中风的病人去。满满一篮子菜拔好,杂草薅了一大堆,田里顿时清爽了许多。下午三四点钟的太阳,阳气盛到极至,身上出了层麻麻汗,浊气排尽。一阵小风吹过,背脊心渗出寒意,心中一惊:千万不能着了凉。
春风就是这么有情,却也无情。
宇宙万物皆属于阴阳二气合化所成。那么人体的结构也不例外,寒属阴,热属阳,寒热的变化直接影响人体结构的运行机理,寒主凝结,热主升华,升华则行,凝结则止,止则死亡,行则致生。
兄长是在三月三日这天中风的。我们为了他操碎了心,儿子大学开学在即,他准备为孩子辞行,在市中心的万达广场就餐,还没等坐下来,他的脸开始变形,说话口齿不清,脚步有些蹒跚。医院,住下后的第三天情况越来越糟糕,脑梗加重,部分脑细胞坏死不可逆转,半边身体瘫痪,语言功能丧失。大学里不给休假,孩子只能请了一个月假回来照顾他,孩子“我什么都没有了,妈妈三年前去了天堂,只有一个爸爸了。”兄长住院那天,又碰巧是周六,病房里只有值班的医生,治疗跟不上。兄长爱好行走,在大自然中拍摄植物,这一瘫等于要了他的命。如果成为植物人,儿子的天就掉下来了,他怎么能完成学业。“不行,绝不能成为植物人。”兄长疲惫的眼神里写满了对未来生活的恐惧与绝望。
兄长研究《周易》《道德经》多年,熟背老子的《道德经》,可是在他清醒能说话的时候拒绝求人。没有一个朋友知道他中风的事,他单枪匹马住进医院,在走廊里的病床上,过道里的风撕咬着他的神经,三天后我们这些朋友才知道他有难,分头行动,疏通各种关系帮他找人,先是住进了病房,后又给年轻的主治医生打招呼。在这性命攸关的当口,兄长是个书呆子,把老子的智慧给弄反了。其实他比谁都清楚,老子的智慧只是古老的智慧,适用于古人,但不见得适用于现代社会。急病来势汹汹,守着老子的思想,会背诵《道德经》又如何?
西医对中风瘫痪的手段除了开刀和用抗生素,别的已无多少招数。人本来就是受了风寒所致,西医治病大部分都是用寒凉之药,饮食上都是寒凉之物,这都是西医谬论下的慢性自杀行为,无疑雪上加霜。兄长每天要挂五瓶水,吃多少西药,体内的寒气越积越多,他的病一天天加重,直到瘫痪在床,说话从开始清楚,到像外星人那样讲话只有三天。从失语开始起,他的眼睛开始暗淡,面无表情,无喜无悲,形同植物人。社会的风尚和季风合谋,把一个熟读老子的苦吟者轻而易举地给扳倒。在往年,我经常遇到背着相机的他边走边拍,在春风里放牧。
所有的朋友为他在春风中奔走,寻找中风的解药,巴心巴肺巴望他能快点站起来。他本来不会中风的,因为去年的早期肺癌,一场手术下来,元气大伤不说,西药的狂轰滥炸,让一个本没有高血压的人血压突然高起来,在季节的风口,他和身体虚到极点,站立不稳,怦然倒下。此时本市大学校园里的樱花开得如痴如醉,山野里的桃花还没开放,诗词中美好的春天给我们的兄长开了个极大的玩笑。
植树节这天早晨,医院传来好消息,兄长能自主坐起来,手能抓住儿子的手,他枯萎得像植物的身体一下子有了知觉,能从病床上努力跃起身子,真是上天的启示,眠了一冬的虫子都醒过来了,他瘫痪的神经系统也没道理不苏醒。
苍天有眼,再次眷顾这可怜见底的父亲。
从立春到惊蛰,短短的几十天,庄户人的大脑还没反应得过来,野草像个硬汉子,以强硬的气势迅速占领青菜、豌豆田的高地,蔬菜们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,就被大片的野草吞没。野草之所以成为野草,就是这种浩大的磅礴之气、不可一世地在任何一个季节站稳了脚跟。
人类与野草不断抗衡至今,之所以无法战胜野草的原因有多少种,就得承担多少种沉痛的责任。一个人和一个团队缺少了野性,到头来也是会被人欺负的。不仅仅是因为人的野性越来越少,还有适合于人的生存环境越来越逼仄,人都自觉自愿地被赶到城里过日子,与野草生长的泥土越来越生分,野草还有什么理由不疯长?野草自有存在的一万个理由,哪一样庄稼最早的基因不是从野草中分离出来的?人类除了用高科技的除草剂制服野草的本领外,还有什么样的绝招没有亮出来,它们正在和人类捉一个迷藏,慢慢在汁液里形成与除草剂抗衡人类的本领——耐药性,以此反制服人类的高科技。
人的江湖不死,万物难以安生。许多植物和人一样,要么早夭,要么苟延残喘。成熟的果实如果没有人收获,落进土里或夭折,或在黑暗的土里等待时机重生,进入新的轮回,而独立的人怕难做得到,埋进土里的人,永远也无法从地里长出来。植物的特性不会轻易被改变,人却是善变的,只因为人有该死的思想,意欲主宰自己的命运又时常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,不得不苟且偷生,其中少部分有话语权的人一时能主宰整个社会的命运,一不小心就会人为地制造出无数的灾难,而被别人主宰;植物与植物之间无意于这些伎俩,总是会互相帮衬,容忍,互相传播着善意,根与根,茎与茎缠绕在一起,枝与枝重叠在一处,独处时自存高贵,缠绕在一起时绝不苟且,各自完成生长的使命,枯荣自在,生生不息,魂归天地。
惊蛰前后,乍暖还寒,可以早穿棉袄,午穿单衣。在城里尚能感受到冷暖,在乡野变化更大些。
从暮秋开始,冬眠的动物们为了抵抗严寒而隐身大地深处,等待这声惊雷已久,等待这排山倒海的声声召唤,彻底将它们震醒。大地上的盛宴开始,尽管风如刀,忽冷忽热,在冷暖交错间,阴阳有序,各归其位。
大地的律动,向来都是一环套着一环,有条不紊地向前,谁也无法撼动它的根基,而世事无常,人生难料,人若与季节逆行,天理难容。惊蛰前后,沉睡的动物们如若逆行躲在黑暗中不现身,失去获取阳气的机会,后果是只能冤死黑暗中,无法重生。这些与智商,天赋都无关系,只需要一个念头而已。
人生而并不平等,被分成三六九等,然而生死是平等的。惊蛰的这一天,一声惊雷,炸出了人许多种原形来,美的丑的,好的坏的不得不现身,它们来到大地报到,开始了新的航程。
野性十足的庄稼在惊蛰时“揭竿而起”,韭菜率先从野草的阵营中杀出一条血路,接到阳气后发力生长。新韭菜头发丝那么细,借着粪肥的后劲,越长越结实,终于把野草压倒在身子底下,才肯松口气。和野草长在一起的韭菜,比野草还像野草,许多菜蔬被人类改良后都改变了其原初的特性,韭菜的改变不算太大,辛辣的原味依在。韭菜在春天算是头菜,揪一把用井水一冲,切成小段往火爆爆的油锅里一扔,一滴水也不要放,韭菜的绿汁眨眼的工夫就跑出来,铁铲子搅几下,装盘,等不及端上桌,叉一筷子送进嘴,那个鲜让舌头发抖,思维静止。
韭菜是臭气熏天的粪肥喂大的,它还是菜籽时,小得像针眼,长出来像野草,却不同于草,谜一样的身世,谜一样的气魄,吃到嘴里的那个香,又是一个谜。如同惊蛰的前后,大地上总给人带来一大堆的惊喜,特别是从泥土里冒出来的一个个惊喜。韭菜在冬天的时候是吃不消冻的,须用稻草或稻壳子焐上。到正月半向后,阳气往上,才可以揭去稻草,让它们见天日。有许多城里长大的人,不识韭菜,他们理所当然把韭菜与野草混为一谈,更认不得哪种是原始的本韭菜,哪种是洋韭菜。本韭菜与野草如同双生子,如果和草长在一起,连真正的种田人也难分辨。韭菜在食物中属阳,有壮阳之说,头道割下的韭菜如同仙物。惊蛰后的阳气旺,植物与人接到阳气的召唤,再懒散的也坐不住。
一只鸟蹲在韭菜田垄边,左望右看,漆黑的羽毛在太阳底下闪光,让人忍不住想起玄亮的黑锦缎,庄严肃穆,贵气四溢。这只鸟希望在韭菜田边沾点阳气,如果运气好,还能在粪香飘逸的软土里逮住两三只刚醒的虫子果腹。玄鸟绕着韭菜田优雅地踱着步子,细细的爪子如蜻蜓点水似的踩着韭菜的嫩芽,疾速跳去,生怕踩断了初生的韭菜芽。
苏南的山脚下自是另一番景象。与山毗邻的地方有一个二十多年的养猪场,上千头猪呼吸着山风长大,猪场前面有个不小的鱼塘,深得很。鱼塘边上好大一片田,田里杂草丛生,山民薅的草直接扔进鱼塘喂鱼。有很多的田里一根草都没有,是打除草剂的缘故。用过农药和除草剂的田,土开始板结,庄稼叶子好长一段时间发黄,除草剂打多的地方庄稼会一片片死,这片田怎么看都像一个癞子头。方圆一千五百八十多米的南山脚下,还有几个小山村,像棋子散落在山下,村民并不全是本地人,在困难时期,他们从很远的地方逃难来的。他们来到山下,靠山吃山,靠水吃水,种菜养鸡放鸭,繁衍后代。长大的孩子们飞出山外,不愿意再回来,现在他们在山脚下终老山林算是一件幸福的事。
靠旅游学校西边有条小路,以前是土路,雨天极难行,后来修了一条窄窄的水泥路,电瓶车进去想要掉头也无法拐弯。路的尽头,有一个村叫庙寺湾,这个人迹罕至的小山村,目前只剩下两户人家,还有一个土地庙,庙里供了三个菩萨,别的村里人共同集资建好,有的出三千,有的几百,众人拾柴火焰高,庙建成后派上大用场,逢初一十五,菩萨生日,哪家有人过世的做法事超度,这个小山村才会热闹片刻。庙虽小,五脏六腑俱全,几间朝南的房子,圈在一个不大的院子里,黄墙红瓦。边上接了一间偏房做灶间,供专门来做佛事的人做饭用。走到村口,远远地就望见一个小小的身影在竹林边移动,走近了才看见一个佝偻着身子的老太太,弓着腰在捡竹林子里的枯枝。她说年前的雪太大了,整个竹园子里,一半竹子被雪砸得拦腰断。这户人家是从茅山来的,户主只有老太太一个人,儿女们全出山了。她一口的句容话没变,特别在讲到“小孩子”这个词时,句容口音犹为重,“子”字音拖得老长老长。她说小孩子们都不回来了,住进了楼房,开起小车,每次回来小车进山太困难了,特别是在晚上,没有路灯。她在这里一住几十年。村口的那棵皂角树是天上落下来的种子,记不得是哪一年长出来的,现在已有六层楼房那么高,树冠奇大,夏天在树下纳凉,惬意得没魂。是哪一年从茅山搬过来的,老太太也记不清了,问她多大,同样记不清楚。住在山中的老太太早已记不得日子,只记得那年发大水,他们家的房子全被淹掉,逃荒到这里安了家。庙寺湾,春天的时候花喜鹊在树间飞,做了好几个窝在上面;夏秋之时,结一树的皂角;冬天的时候,风吹过,一树的枯皂角“哗哗哗哗”作响。这皂角树,村里人享它的福不少,皂角皮可以洗头,村里的孩子得了痈疽,肿得结结实实的,用皂角磨成粉,敷上去,没几天就变软消肿。山村里的人把它当成了神树,逢年过节会来树下祭拜一番,或在树身上绑上红布条,让皂角树和他们一起过节。山村太寂静了,只为图个喜庆。整个村庄只这皂角树最大,浓密的树阴下有人开了一个小店,供旅游学校的孩子消费。生意惨淡,柜台上一层灰。
山脚下的鱼塘边搭了一溜边的矮房,足足有几十间,有几间建在半山腰上,如别在山体上的一只小鱼篓子。朝南的房子大,也规正些,门前有两棵大李子树,嫩芽胞多得没处挤。韭菜和豌豆一直长到路沿,蹲下来就可以摘。那些房子里住了些外来户,有卖煤球,卖煎饼的,有送液化气的,都是些小本生意,房租也便宜得出奇,两百块一户足够,就当请人来看这些房子。卖煤球的那家门前有片树林,一根水泥电线柱子下拴了一头长嘴小野猪,那猪小小的眼睛,长长的尖嘴,一身棕色的毛如钢针一样。因为怕它逃跑,捆它的尼龙粗绳子在它的前胸绕了三圈。野猪拖着绳子低着头,看到有人从它面前走过时,左冲右撞,绳子被绷得紧紧的,钢针一样的猪毛被勒倒下去一排,野猪目露凶光,直把看它的人逼得往后退。在它的眼里,人类真不如一头野猪活得酣畅。
卖煤球家的宽脸女人坐在朝西的厢房里捧着手机看。从她吞吞吐吐的话里才知道这头野猪的来历。她用手势从东到西划出一个很大的圆圈说:这山上有许多野猪出没,在夜里,野猪们拖儿带女,到山下来寻找吃的,地里的菜,猪圈食槽里的粮食和泔浆,逮什么吃什么,连吃带糟蹋。玉米棒子好收的季节,能收到一半就算谢天谢地。作为国家二级保护动物的野猪,她不敢告诉我是从山上捕来的野猪,只能说是买来的,拴在山下想引一只母野猪上钩,捕了配成对好下小野猪来驯养。她的话,也只有十岁的孩子能相信。看见我盯着她的眼睛看,心开始发慌,握手机的手都不知道往哪放,于是赶紧转移话题道:“四五月份的时候,你来这买李子吃啊,这李子树结得可多,甜得发鲜。”那只拴着的野猪,野性相当十足,尖尖的嘴不住地啃泥,周围被啃出一圈的虚泥。两天前我来的时候,还没有看见这只野猪,它分明就是这两日捕获的。野猪的毛在阳光下闪着亮光,也许它将从此失去自由,在引不到另一只猪下山的情况下,它会是被杀掉吃肉,还是会被卖到别处,都是未知数。除非它有本事挣脱捆绑在身上的几道绳索,重回南山,做一只特立独行的猪王。
这里堪称世外桃源,春日暖阳,湖边的三棵李子树下,如果闲来无事,可以摆一小桌,一壶酒可以喝到星月当空。山风阵阵,山里的动物们在湖边的树林里远望人间灯火。简陋的房子并不影响山里人的每天日出而出,日落而归的平静生活,无论他们是外乡人还是本地人,这里就是他们的原乡。
南山脚下除了野猪外,最多的是野兔和野鸡。山里人经常发现成熟的毛豆只剩下空壳子,土里的马铃薯也被野兔掏出来啃得七零八落的。山里人很是大度,一边在田头收拾野猪、野兔子们作践过的庄稼,一边自言自语:是它们先来到这山里安家的,是我们后来占用了它们的地盘,凡事总要分个先来后到吧。这田本来也是它们的,随它们吃吧,只要它们不跑到我们的家里糟蹋就行。再说,它们能吃多少,这么大一片地,够它们吃好几世了。
下午三点零八分,空气里除了太阳的味道,更多的是青草的味道,特别是长在溪水边和池塘边的青草,肥嘟嘟,嫩楚楚的。去年冬天的一场暴雪,山肚子里积蓄了大量的冰雪,阳气一显身,山体里的雪水再也藏不住,汩汩而下,一路欢欣,奔到田间的滳沟里。春天一到,青菜已吃不出香甜味,油菜花开了三分之一,荠菜迫不及待地衰老,野外生长的紫莴苣还在幼年期。大棚种植的蔬菜,中午太阳好,可以把塑料纸揭去,让菜晒晒太阳。
山里的豌豆、香菜卖到10元一斤,散养的鸡蛋15元一斤。山里人不说菜价比超市里的贵得多,一个劲地说山里的菜全是吸着山风,喝着山泉水长大的天物,这世上真难找。不过,山里人含辛茹苦种出来不容易,仅是从臭烘烘的田边走过,一丁点农药化肥味都闻不到,全是粪肥和青草沤出来的天然肥料,在当今的土地上,怕是要绝迹了。田里的肥料下得足足的,那片朝西的坡子上铺满了婆婆纳,像绿色的绒毯子,绿毯子上洒了蓝星星一样的小花。在田里给我剪豌豆苗的山里人说,这草长得太凶,把地力都抽掉了,马上得铲干净沤成肥料,重新洒上青菜种子。山里人忙得不停,一年四季的菜一茬一茬的,前赴后继,要赶趟卖。
春播前,山下的三头牛开始忙碌,犁田是它们分内之事。攒了一冬的力气,理当使出来。最小的牛干活时最调皮,走得好好的,突然前肢一屈,趴在黑泥上不动弹。直到牛背被鞭子抽得山响,它才心不甘心,情不愿地站起来继续耕田。春阳晒得土起了酥,牛晒得发软,四蹄开始在泥上拖着走,懒得不想去拉犁,多想趴田里晒会太阳,可是哪能呢,春宵一刻值千金,不仅仅是指闺房之时,同样适用于春天的耕种,错过了这一春,怎行。
过了几天,有一个坏消息传来。山下的土地将全部被征用,房子将要拆除,猪场关闭。田再也没有粪肥,以前培植蘑菇的胚子也捏碎了做肥料,这种肥料山里人不屑用,说没有营养,还伤土,现在是走投无路了,除了用化肥,到哪里找天然肥料去。眼看着这里壮得像小伙子的田就要消瘦下去,婆婆纳、毛缕、葎草、泽漆等这些《诗经》里的野草随着田的征收快要消失,多少年以后,除了在纸页里能看见这些动听的名词,在大地上到哪里去寻找它们曾经的丰姿仪容。
在不久的将来,整个南山,山民可能要比野猪还要少,大量繁殖的野猪真要占山为王。山民们说,两年前在南徐大道附近,一头重达三百斤的野猪横穿山道时,与一辆轿车相撞,猪死车损。野猪们包围城里人,说不定将是迟早的事。可是我们还是要去保护它。
江北的母亲把积了很久的绿肥往地里运,蚂蚁搬家一样,好不容易弄到田埂上,堆得像小山,等天再暖和些,让肥料和泥土汇合,地力大增,如果惊蛰前后再下点雨,水蓄满墒沟,呆睡了一冬的虫子走出黑土的大门,顺便把僵了一冬的土翻上一遍,绿肥正好赶得上给泥土抹上一层厚厚的油脂。天然的绿色肥对于泥土的恩惠没人能懂,就像瞌睡得要死的人遇到了枕头一样,如同雪中送炭。它们从一种恶臭的嬗变中滋生出芳华与甜香,肥料与土壤之间的情义,土地因肥料的成全而功德圆满。那年雅安地震时,四川天全的文友李存刚日夜抢救地震中的伤者,站在手术台上几天几夜,瞌睡如山倒。才倒头大睡,余震袭来,可是他怎么样也不愿意醒来,房子在动,人的呼喊,丝毫喊不醒这个瞌睡得半死的人,潜意识中想醒,可就是无法醒,瞌睡将他作为人质强行绑架。等他醒过来的时候,才知道自己从鬼门关闯过来了。后来,当我问他:都天摇地裂了,为什么不去逃命。他对我说,就算是死在酣睡中,也心满意足。你不知道瞌睡有多难受,就像身上的血被放干了一样,一点力气都没有,呼吸困难。余震中,存刚捡了一条命回来。
惊蛰的到来,地底下的虫,那些有冬眠习性的物种们,倒比世人容易觉醒。再不醒,闷地底下会没命。不知道地底下有怎样的神力在呼喊它们及时醒来,还是它们天生就有一份执念要求自己一定要履行一份职责,坚守自然界的铁律,与季节接头,并制定一条有关生死的盟约。
百虫的执着有点像母亲拒绝用电磁炉、电饭锅、煤气灶,坚持烧土灶,灶膛里的草木灰越积越多,堆在河边上,黑黑的一座灰堆。这两天她把灶膛里最后一点草木灰掏出来,她说草木灰可以当杀虫剂用,又能让土壤更疏松肥壮,房前屋后的菜田、树脚下都洒了一层乌黑的草木灰,像书法家用黑墨随心所欲在宣纸上写的字。看来草和人,草和庄稼千年以来,从生到死,谁离开谁都不成,斩断了根化成了灰也要和人、庄稼纠缠不清,暂且不论它的功过。草、百姓、庄稼本是骨肉相连的兄弟姐妹,是关照彼此的衣食父母,也是前生后世的冤家对头。草和庄稼说不清是父子关系,还是君臣关系,且不必去说,君子会变成小人,小人也能改邪归正变君子,好的君臣可为父子。红尘内外,只是一只脚在门里,一只脚在门外的一个念想而已。可是草是草,庄稼是庄稼,它们楚河相争多少年,始终不能握手言欢。尽管如此,母亲始终相信,对于草和庄稼,应该分别对待,在任何季节的劳作,母亲认为,春天耕耘,哪怕秋天因天灾人祸颗粒无收,也不后悔自己的劳作,管它们是草是庄稼,只要长出绿色,彼此厚待,都是命。
种田的人有几个不像僧人一样,走的是一条寂寞的朝圣之路,为了求得泥土中的果实,走向心中的圣地,风餐露宿一步一叩首。母亲说得最多的话:人会亏人,土地不会亏人。面对土地的建构,就像面对一部宏大巨著,绝不能盲目而任性,错过一季,永远回不到从前。
此时,青菜已经抽薹,豌豆从冬的寒梦中惊醒,心甘情愿地把最后一掇嫩叶子送到村妇的菜篮子。莴苣委屈了一冬,在惊蛰前后再也忍受不住地底下的热力,才冒出来的嫩芽尖咬破覆盖在身上的塑料纸,破土而出,这才算是给自己一个交代。然而也不是每个嫩芽都有本事突破障碍,如果没有农人的帮忙捅破那层薄薄的塑料纸,有多少嫩芽冤在塑料纸下而长不出来,关键的时候靠天靠地靠别人,还不如靠自己。
苏中平原上,麦子和油菜主宰着整个春天,油菜已按部就班做好开花前的准备。
惊蛰的一声脆响,石头也能开花。
懒虫属于冬天,到了惊蛰便翻身,动物比人勤快得多已成为不争的事实。起得早的鸟儿有虫吃,以喜鹊为首的伸出闲了一冬的爪子,弹拨着泥土,画眉、黄鹂、伯劳、斑鸠、野鸽子们在林子里掀起阵阵声浪,看着喜鹊们在田边寻寻觅觅,它们与睡了一冬的懒虫不期而遇,在虫族们呼吸吐纳之际,喜鹊张开尖嘴,将它们一个个收进胃中。不能怪喜鹊黑心,吃了一冬霜冻过的食物,好不容易等到今天有吃活食的机会,怎能错过?好在,虫子家族兴旺发达,繁殖力之强大,超越任何物种。鸟类再怎样凶猛,从数量上去比拼,也难将虫族赶尽杀绝。
种田的人管不了虫鸟间的恩怨纷争,最担心的是这两种异类会啃光他们含辛茹苦种出来的菜蔬,于是在田间的墒沟里竖起竹枝,枝上捆上红红绿绿的塑料纸,来吓唬吓唬鸟们。聪明的喜鹊们很快识破人的诡计,在关键的时候,它们的智商超乎寻常,照样在田野和虫族们争夺地盘,当山民们把这自欺欺人的招数用尽,只能望鸟兴叹,人类的智慧在任何季节里都狠不过天上飞的,地上爬的,水里游的,而在地上走的人时常举步维艰。这两天两会在京城轰轰烈烈召开,不同的愿望背后都给人类指明一个方向:让所有的人生活更加美好!远离纷争。这一切的一切似乎都与种田人息息相关,但他们忙起来的时候,心眼里只有土地,一切与他们毫不相干。京城里的事和种田人的事,一个在天上,一个在地上。田头的喜鹊们更不管京城里发生的事情,它们与虫子家族争夺战结束后,对田里的稻草人、红布条以及农人扯着嗓子大声驱赶它们的行为很是讨厌,它们想:你们人,凭什么这样对我们?怀着对人类不服的心开始向青菜和麦苗进攻,大嫂平时驱赶它们最狠,似乎激怒了它们,大嫂家的一块田里,青菜和麦子被喜鹊们洗劫一空,连菜根都难幸免,只留下光秃秃的一块地。大嫂气愤不已,对着荒了的地骂喜鹊们:我哪点得罪对过你们哪,连麦根都啃光了。死喜鹊要得瘟病了。其实我都听过她的咒骂,她的确无意识中得罪过它们,别以为它们不会说人话。
田的中央还有几棵即将被铲除的大白菜,经过一冬的洗练,宁静致远,淡泊,以跳脱的姿势在退出春天舞台之际展望惊蛰以后的故事。它风光了一冬,是非功过任人去评说,留给人类舌尖上的记忆,让人把它雕刻成一座翠绿色的丰碑。野草和菜在惊蛰开始起展开较量,明智的母亲干脆让青菜上岸,果断地将野草覆进土下面,让它死而后生。草有草命,菜有菜命,最后还得殊途同归。
这两天乍暖还寒,只能先把土准备好,下种太早会冻坏。闲了一冬的农具找出来除锈打磨齐整,春分要用的时候,拿到手就用。
山林里的竹子和树在收到惊蛰的短信后,根开始抖动,枝叶返青,可是因为要在这里盖一个度假村,先是山体的脚指甲被截断,竹子和树难逃噩运,裸露一地的树根竹鞭在风中“嘟嚷”个不停。
休养了一冬,从惊蛰开始起,种庄稼就得把蓄了一冬的狠劲使出来生长。种田的人用力去犁地,平整土,也得用巧劲,把绣花的功夫拿出来。生活是一场奔波,种地更是。用滴血的手指,才能弹拨出绝响。惊蛰的雨是崇高的,天地间一片干净,雨水是自己最慈祥的父母。
寂寞了一冬的池塘里,大片的水花起死回生,在春风的吹拂下轻轻摇,小巧的叶片下面,萌出一小点白芽,等到盛夏时,将会有一小把白胡子一样的银须,成为水中一景。惊蛰后长出来的新生命,拥有了婴儿的生命质地,天真,纯净,每个种田人会像年轻的母亲轻轻拍打着婴儿似的,轻吟着让他入眠。这时的池塘终于从梦中醒过来,在等待一群鹅和鸭子的光临。
想起像母亲一样的庄稼人,从早到晚,从春到秋,从生到死,把每一粒种子洒下土地,一直到把每一粒粮食收回,从来都一丝不苟,全力以赴,像原野上的永动机。
天气预报说惊蛰有雨雪,我在心中默默祈祷,让雨雪行行好,别从天而降,否则会给油菜花、麦子,湖桑叶上新冒出来的叶蕾带来灭顶之灾,庄户人家没有了庄稼,对他们来说等于天塌地陷。许是上天有眼,天空板着副沧桑的脸,硬是把雨雪逼回天空,连一滴雨丝都没落下。有的时候,天于人终是有情有义的,倒是人给天空制造过无数的灾难,天隐忍不发而已。
选自《天时谱》钱兆南著四川民族出版社年2月出版
作者简介:钱兆南,田野观察者。出版《跪向土地》《天时谱》《桥魂》。